萨满神那撼天动地的回魂咒语在天地间轰然回荡,如同无形的巨手,召唤着漂泊的亡灵踏上归途。姐姐的魂灵应着这神圣的召唤,汇入了奔向新生的洪流。
妹妹难舍姐妹情缘。渴望追随姐姐,一同投入轮回的怀抱。可那怨念深重的星仙亡灵,如同千年不化的寒冰藤蔓,死死缠绕着她,不肯放行。他们曾困在幽冥的棺木中纠缠了千年,上一世短暂而热烈的痴缠更令他欲罢不能。
“姐姐别走!我们说好了永不分离啊!”妹妹朝着被亡魂洪流裹挟而去的姐姐方向,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唤。
这穿透幽冥的呼唤,仿佛一道微弱却执着的星火,触及了姐姐灵魂深处被蒙蔽的记忆碎片。她迟滞地回过头,穿越混沌的虚空,朝着阿珠所在的方向,投去深深的一瞥。一丝模糊而温暖的笑意在她唇边漾开,微弱却清晰的声音穿透亡魂的喧嚣:“好啊……还做一辈子的姊妹……”
在亡魂的眼中,那鲜活的人世,是由生老病死、柴米油盐、四时节气、家人围坐的灯火、邻里往来的寒暄、红白喜事的悲欢……无数平凡而温暖的丝线,紧密交织而成的一张巨网。这网坚韧无比,任凭战乱烽火、瘟疫横行、天崩地裂,也无法将其彻底摧毁。它是一片滋养灵魂的丰饶沃土,是漂泊者魂牵梦萦的最终家园。每一个亡魂都热切地渴望着,能重投那热气腾腾、烟火缭绕的人世间!
妹妹深陷星仙亡灵的桎梏,挣脱不得。她只能凝聚起所有的灵识,如同一道光电直达上苍,俯瞰五洲四界,人间万物,苦苦搜寻着姐姐的踪迹。找到了!姐姐的灵魄如同一颗星子,已然投向西南方向那片温暖的土地——此一世,她名唤“朱馥郁”
云南府,朱府私塾卧房。
阳光透过小小的窗棂,洒在床榻上。十岁的朱馥郁悠悠醒转。一侧脸就看到一张粉雕玉琢、带着懵懂稚气的小脸正趴在床边,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好奇瞅着自己。
“你醒啦?”小女孩的声音软糯。
朱馥郁眼神茫然,迟疑地开口:“......这是哪里,你是谁......?”
小女孩身后的仆妇回道:“朱姑娘,你昏睡了三天三夜,这是咱们朱府的二小姐。”
小女孩伸出胖乎乎的两根小手指,认真地比划着强调:“二……朱。”仿佛在宣告自己的身份。
“朱府……”馥郁的思绪慢慢清晰起来:自己随母亲乘船来花城投奔父亲,在海里遇上风浪,船翻了,自己被救了回来,母亲遇难了……
想到母亲,眼泪又一次顺着眼角流淌,小女孩伸出温热的小手,将她的手指紧紧握住。那一刻的触感,带着奇异的熟悉和安心。馥郁的心莫名地柔软了一下,她下意识地回握着那只手。
时光荏苒,朱府高耸的粉白院墙内,庭院深深,后花园里花木扶疏,一片静谧雅致。朱馥郁安静地陪在活泼好动的二小姐朱馥芳身边。她虽然也姓朱,却并非朱府小姐,父亲朱增嶠,是朱家的远房族亲,如今在府中担任几位待字闺中小姐的教习。府里的老祖宗朱老太太心善,怜她幼年失母,孤苦无依,便允她留在府中,给两位孙小姐朱馥芳和朱馥芬做个伴读,在这里一待就是7年,她和二小姐尤其亲厚。
这一年,一个陌生的高大身影投射在朱府的背景板上——初到花城的五宝刚从又一家轿行里出来,脸上刻满了疲惫与无奈。不是被索要高昂的押佃,就是被逼着自掏腰包买轿凳。他身无长物,唯一值钱的家当,就是肩上那副被汗水浸透、磨得发亮的木头背架。想转行当力夫背货?可城里的苦力码头早被瓜分殆尽,哪条路子不是被地头蛇牢牢把着?谁会容他这个外乡人来分一杯羹?在城里奔波数日,鞋底都快磨穿,依旧是一无所获。
他疲惫地倚靠着朱府的砖墙,仰头望向阳光刺眼的天空,这被上天眷顾的花城,似乎没有他的立锥之地。
朱府侧门口,精致的轿辇早已备好。朱馥芳坐进轿中,朱馥郁则默默跟在轿辇后面。轿夫一声吆喝,轿子稳稳抬起,迈开步子。朱馥郁那双被层层裹布束缚的纤细小脚,立刻感到了压力。青石板路变得漫长而艰难,为了跟上轿子那不算快的步伐,她不得不小跑起来,每一步都牵扯着痛楚。
轿辇穿行在花城最繁华的中轴大道上。街道两旁商铺鳞次栉比:银号钱庄的金字招牌闪闪发光,金银首饰铺里珠光宝气,布庄绸缎五光十色,文房四宝、干果点心各色铺子应有尽有。然而,当队伍转入骡马市时,景象陡变。昨日刚下过雨,路面泥泞不堪,深深浅浅的车辙印里积满污水,更混杂着牛马的粪便,臭气熏天,污秽难行。朱馥郁那双素净的绣鞋和小脚,瞬间深陷泥淖,拔出来都困难。
“馥芳!二小姐等等我!”馥郁焦急地呼唤,声音却被市集的嘈杂——贩夫走卒的吆喝、骡马的嘶鸣、车轮的吱呀——彻底淹没。前方的轿夫似乎加快了脚步,轿辇渐行渐远。朱馥郁心急如焚,奋力想从泥泞中拔脚追赶,却一个趔趄,身体失去平衡,“噗通”一声重重跌坐在冰冷的泥浆之中!泥水四溅,瞬间浸透了她的衣裙。
周围的目光立刻聚焦过来。贩夫走卒、顽童闲汉,看着一个清秀齐整的年轻姑娘狼狈地陷在污泥里,或好奇观望,或指指点点,甚至有人发出不怀好意的哄笑。无数道目光如同芒刺,却无一人伸出援手。羞愤和疼痛让朱馥郁的脸颊烧得通红。
就在这时,一个高大的身影拨开人群,毫不犹豫地大步走到她面前,迅速转身蹲下,将一副结实宽厚的脊背对着她,沉稳的声音响起:“小姐,上来!我背你过去!”
朱馥郁惊魂未定地抬眼。眼前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,肩上背负着一副走“长脚”才用的高大木头背架。那背架下方,结实地钉着一块厚实的搁板。她认出了这副背架——这是川滇道上脚夫们的标志。一丝犹豫闪过,但看着越来越远的轿辇和周围嘲弄的目光,她咬咬牙,扶着那冰凉坚硬的木架,挣扎着从泥里站起,小心翼翼地侧身坐上了那块搁板。
“小姐坐稳,抓牢架子!起喽!”五宝低喝一声,稳稳站起。馥郁双手死死抓住背后的木架,身体随之稳稳离地。她就这样被背在离地三尺的高度,在路人或惊诧、或好奇的目光注视下,由这个陌生却可靠的脚夫背着,步履稳健地穿行过污秽的骡马市,一路安全地送到了金铺聚集的干净街口。
“停下吧。”馥郁轻声说。五宝依言缓缓蹲身,待她双脚稳稳落在干燥的青石板上。
朱馥郁这才得以仔细看清这人。他约莫二十五六岁,身量极高,筋骨强健如铁打,裸露的脖颈和手臂皮肤是常年日晒风吹后的黝黑粗糙,甚至有些地方微微脱皮。然而,当他咧嘴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时,一口整齐的白牙在黝黑脸庞的映衬下,显得格外明亮和憨厚可靠。
金饰铺子门前,馥芳落了轿,左顾右盼不见馥郁,急得直跳脚。忽见远处熟悉的身影出现,她立刻奔过去,一把拉住馥郁,顾不得泥污,上下打量:“阿朱!你急死我了!跑哪去了?怎么弄成这副样子!”
馥郁低声将方才的惊险遭遇和获救经过讲了一遍。馥芳听得后怕不已,拍着胸口,连忙从随身的小荷包里掏出一把铜钱,塞向江五宝:“拿着!多谢你救了我们家阿朱!”
五宝连连摆手,黝黑的脸上显出窘迫:“使不得,使不得,顺手的事……”
馥芳看着五宝那副独特的背架,灵机一动,把钱硬塞进他手里:“钱拿着!别推辞了!待会儿还得再劳烦你一趟,就用你这‘背架’,把我们家阿朱安安稳稳地送回府去!”
馥芳这个灵光一闪的决定,为困顿中的江五宝意外撞开了一条生路。
他用那副结实的高背架,稳稳驮着馥郁穿行在花城熙攘的街巷中。这副奇特的“坐骑”立刻引来了路人的注目和议论。
“喂,大个子!”一个路人好奇地喊住他,“你这个‘背背’还能背人喏?多少钱一趟?”
五宝停下脚步,憨厚一笑,露出一口白牙:“呃,您看着给就成,方便为主。”
路人伸手一指远处街口:“我家有个亲戚要去小西门访友,腿脚不便,二十文钱,去不去?”
“去!”五宝响亮地应了一声,“您等我一下,我一下就转来!”
五宝心头豁然开朗,他这新营生,不开铺面、不用交押金、不占码头地界,背的是人不是沉重死板的货物,那些管轿行脚行的把头、收“孝敬钱”的地头蛇都管不着他!妙就妙在只需肩上这副祖传的木头背架,每日往街口人流量大的地方一站,有人招呼就背,灵活机动!出乎意料的是,生意竟出奇地好,几乎日日不空!旁人见他这“背背”生意红火,纷纷效仿。没过多久,花城街头便添了一道新景:夫人小姐们乘坐精致的轿辇在前,而那些裹了小脚、步履维艰的丫头仆妇们,则安稳地坐在脚夫们改良过的背架上,只需花费一二十文钱,就能轻松地跟在后面。更有心思活络的脚夫,在背架上方搭起了小小的遮阳棚,愈发显得安逸。这新奇又实用的“背背”逐渐被城里百姓所接受,出门都习惯吆喝一声:
“去!街口叫个‘背背’来!”
白日里,五宝穿梭于花城的大街小巷,汗水浸透衣衫,脚下生风,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。每一趟“背背”,都离他心中的目标更近一步。
夜幕降临,喧嚣散去。五宝回到盘龙江畔熟悉的桥洞下。借着清冷的月光,他小心翼翼地将白天赚来的铜钱一枚一枚仔细清点、摩挲,粗糙的手指感受着金属的冰凉与微温,脸上是疲惫却满足的神情。点算清楚后,他解开紧紧缠在腰间的粗布钱袋,将那些还带着体温的铜钱悉数倒入袋中,再仔细扎紧。做完这一切,他便走下河滩,就着寒凉的江水,用力搓洗汗湿的头发、脸庞和那身唯一的粗布衣裳。他竭力将自己收拾得干净体面些,这是他对这份新营生,也是对自己的一份尊重。
冬至的夜晚,寒风凛冽,如刀割面。五宝裹挟着一身寒气,回到了司家营村金汁河畔那间栖身的破庙。几个月不见,黑春一眼就看出他又黑瘦了不少,心疼他在外面下苦力,忙不迭地就要去生火烧水煮饭。
“嬢嬢!先别忙活!”五宝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,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,“快坐下,有顶顶要紧的事跟你说!”他转身将那扇漏风的破庙门掩好,又用一根木棍顶上。黑春见他神色如此郑重其事,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,呆呆地望着他,连呼吸都放轻了。
五宝脱下那件磨得发亮、带着寒气的粗布外褂,露出里面紧贴腰身、层层缠绕的厚厚布条。他深吸一口气,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感,一圈一圈,极其缓慢地解开那缠绕了无数圈的布条。随着布条的散落,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打破了庙里的寂静——大大小小、形状不一的碎银子,如同黑暗中滚落的星辰,闪烁着微光,纷纷滚落在破庙地上铺着的草席上!
“嬢嬢!看!”江五宝压低的声音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自豪,“这是我几个月起早贪黑,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攒下的!怕铜钱扎眼惹麻烦,我是一点一点偷偷兑成了银子!统共十二两六钱!你收好!”他指着那堆碎银,眼睛亮得惊人,“加上咱们之前攒下的那些,明天,明天咱们就去找村保!求他开恩,准咱们买下村边看中的那块荒地!”
黑春惊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!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,硬生生把冲到喉咙口的惊呼压了回去!足足愣了好几秒,她才猛地回过神来,激动得狠掐自己大腿一下,接着又用力地拍打五宝那坚实如铁的后背,仿佛要确认这不是梦。两人脸上都爆发出压抑不住的狂喜,却又不敢高声,只能在昏黄油灯摇曳的光影里,无声地咧着嘴,肩膀剧烈地抖动着,无声地大笑着。
“嬢嬢,”五宝兴奋地压低声音,“这城里人的钱,真的好赚!起先只是那些裹了小脚走不动路的太太小姐们叫‘背背’,后来是带娃的妇人,走路费劲的老人,提不动重物的人……到后来连那些懒得多走几步路的汉子也爱叫!一趟少则一二十文!云南府城拢共才多大点地方?一天下来,我能跑二三十趟!你算算,这是多少!”
黑春听得又惊又喜,拍着大腿:“啊莫!这么攒劲!那不如我也去,我有的是力气嘛!”
“不用!”五宝斩钉截铁地打断她,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担当,“嬢嬢你就安心在家,守着念娃!我一个人,养得活咱一家人!咱以后的日子,会好起来的!”
摇曳的烛光下,一盆冒着热气的洗脚水摆在草席边。黑春低着头,粗糙的双手浸在热水里,正用力地揉搓着江五宝那双浸在盆中的大脚。那脚掌早已被生活的重负磨砺得粗砺如砂石,布满了厚厚的老茧、深深的裂口,还有那被冻得紫红肿胀、如同两块丑陋老姜般的冻疮,脚趾关节都有些变形了。她口中不停地“啧啧”叹着气,浑浊的泪珠再也控制不住,一颗接着一颗,无声地滴落在浑浊的洗脚水里,荡开一圈圈小小的涟漪。那泪,是心疼,是酸楚,更是看到生活下去的希望后,难以言喻的百感交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