宣和三年的冬末,润州落了场碎雪。柴房的稻草堆上积了层薄白,像撒了把细盐,沈惊鸿用袖口掸了掸,露出底下青黑的霉斑——这霉斑比前日又扩了半寸,沿着稻草的纹理爬,像条慢腾腾的蛇。她怀里的《破虏军兵法》残卷用油布裹得严实,可每次翻身,纸页边缘仍硌着肋骨,像父亲从前别在腰间的短刀,又沉又硬。
“按弦要立起指尖,像捏着颗刚摘的青梅。”
李妈妈的声音从柴门口传来,带着晨起的沙哑。她抱着那把断弦琵琶站在雪地里,青布裙的下摆沾着泥,却仔细掖在腰里——沈惊鸿昨日才发现,李妈妈左腿比右腿短些,走路时总往左侧偏,像是早年受过伤。此刻她把琵琶搁在柴房的石桌上,断弦的地方对着光,琴身裂纹里嵌着点陈年松香,是去年上的,早干硬成了琥珀色。
沈惊鸿坐在草堆上,指尖缠着块破布——从囚衣上撕的,用来裹住冻裂的指腹。她盯着石桌上的琵琶:琴颈被磨得发亮,“品”的位置有圈深深的凹痕,是常年按弦磨出来的,像串没穿线的珠子。李妈妈说这琵琶是前朝旧物,原是位官宦小姐的,后来小姐病死了,琵琶就流落到教坊司,“弦断了三次,琴身裂了两道,倒比人经活”。
“今儿学《平沙落雁》的开头。”李妈妈捡起块青石板,放在沈惊鸿面前,石板上的指痕比昨日更深,“按不住‘商’弦,就用石板压着腕子——别想着偷懒,老鸨晌午会来查。”
沈惊鸿没说话,裹着破布的指尖按上琴弦。“商”弦最细也最紧,指尖刚触到就像被细针戳了下,疼得指节发颤。破布太薄,挡不住弦的凉,那股凉顺着指尖爬进小臂骨缝,让她想起地牢里的冰棱。
“指尖要弯,别用指腹按。”李妈妈用枯枝敲了敲她的手,枯枝断口沾着雪,落在沈惊鸿手背上,“你这样按,弹出来的音像破锣——贵人听了,要砸琵琶的。”
沈惊鸿深吸口气,试着把指尖立起来。冻裂的地方刚碰到弦,就裂开道细缝,血珠渗出来,在弦上洇出个小红点。她没缩手,盯着那红点——像极了父亲枪缨上的血珠,每次练枪结束,枪缨上的血珠就是这样悬着,迟迟不滴落。
李妈妈突然叹了口气,转身从怀里摸出个小陶罐。罐口用布塞着,打开时飘出艾草混当归的草药味。“把这个涂上。”她倒出点药膏,抹在沈惊鸿指尖,“这手要是废了,老鸨真能把你卖到码头的‘醉春楼’。”药膏是温的,许是李妈妈揣在怀里焐的,抹在裂口里,疼轻了些,却有股热流顺着指尖往心里钻。
沈惊鸿看着李妈妈的手——比她的还粗糙,指腹有层硬茧,虎口却有个月牙形的疤,像被锐器划的。“妈妈也会用枪?”她突然问,声音低得像耳语。
李妈妈的手顿了顿,把陶罐收起来:“我爹是弹琵琶的,我也是。”她拿起枯枝,在地上画了个音符,“这个音要揉,像风吹芦苇,晃晃悠悠的才好听。”
沈惊鸿没再问,跟着揉弦。指尖的血沾在弦上,红得发亮,揉出来的音却还是硬的,像块没烧透的木炭。李妈妈说:“你心里有股劲没散,这劲能握枪,不能弹琵琶。”她看着沈惊鸿额角的瘀青,“老鸨的话别往心里去,教坊司的墙再高,也挡不住想飞的雀儿。”
柴房门被推开时,带进股寒风,卷着雪沫落在石桌上。老鸨穿着新做的紫绸袄,领口镶着兔毛——前几日从富商那里讹的,此刻用蔻丹指甲点着石桌:“学了半日,弹段听听。”
沈惊鸿深吸口气,指尖在弦上拨了个音。那音刚出来就劈了,像根冻脆的芦苇在风里断成两截。老鸨的脸立刻沉了:“我就知道你这罪臣之女是块废料!李妈妈,给她上石板!”
李妈妈没动,把青石板往沈惊鸿面前推了推:“她指尖冻裂了,缓两日再练吧。”
“缓?”老鸨冷笑一声,抬脚踢在石桌上,琵琶被震得跳了跳,断弦处发出“嗡”的余响,“再过三日,王员外就要来挑人,她弹成这样,你替她去陪酒?”她说着伸手要拧沈惊鸿的耳朵,却在看见她指尖的血时顿了顿——那血珠在冻红的指腹上悬着,像颗没掉的泪,眼神却直勾勾盯着她,没半分求饶的意思。
“这眼神……”老鸨突然笑了,“倒像你爹当年在朝堂上瞪藩王的样子。可惜啊,你爹是死了,你是活着的奴。”她用帕子擦了擦指甲,“明日要是还弹不成,就把你送到码头‘醉春楼’,那里的糙汉可不管你是不是官宦之后。”
老鸨走后,沈惊鸿才发现攥着帕子的手在抖——帕子上的兰草绣样被捏得皱成一团。李妈妈捡起被踢到地上的青石板,石板边缘沾着雪,在阳光下泛着冷光:“醉春楼的老鸨是个聋子,最喜欢折磨不肯听话的姑娘,去年有个丫头被送去,没出半月就……”她没说下去,把石板放在沈惊鸿腿上,“把胳膊垫在石板下,按弦能稳些。”
沈惊鸿把青石板垫在胳膊下,冰凉的石面透过囚衣渗进来,冻得骨头生疼。重新按弦时,指尖的血又涌出来,却没停——一个音,两个音,磕磕绊绊凑成《平沙落雁》的开头。李妈妈坐在对面草堆上,用枯枝在地上画音符,画着画着突然哼起调子,声音不高,带着说不出的苍凉,像裂江的水在夜里涨潮。
“妈妈会这首曲子?”沈惊鸿停下手指。
“从前听我爹弹过。”李妈妈的枯枝顿在地上,“他说这曲子要慢,慢到能听见雁子拍翅膀的声音。”她抬头看柴房顶,“可惜啊,现在的雁子都往南飞,不肯停在润州了。”
沈惊鸿想起父亲演武场边的老槐树,每年秋天都有雁子落在上面。父亲说“雁子认路,明年还会来”,可今年秋天,她等了许久也没见雁子的影子。她低下头继续按弦,这次指尖没那么抖了——青石板压着胳膊,疼得实在,倒让心里的慌定了些。
晌午的雪停了,李妈妈偷偷给了她块干硬的麦饼,饼上有个牙印,许是李妈妈咬过发现太硬,又给了她。麦饼渣掉在衣襟上,她捡起来放进嘴里,嚼得腮帮子发酸,却想起母亲做的麦饼,总掺着芝麻,蒸得软软的,父亲说“能当枪杆使的硬汉子,也得吃软麦饼才有力气”。
“把琵琶收起来吧。”李妈妈收拾着石桌,“老鸨下午要去前院待客,不会来了。”她的目光落在墙角的断篙上,“那东西是你从江里捞的?”
沈惊鸿点点头:“前几日看见它漂在码头,就捡回来了。”
“江里的东西,能漂到岸边,都是命硬的。”李妈妈用枯枝拨了拨柴堆,“教坊司后院有片空场,每日寅时没人,你要是想练那个,就去那里。”她说着从怀里摸出把小刀,刀身锈得厉害,却磨得很薄,“这是前几年修琵琶用的,你拿去,把篙尖削尖些——别让人看见。”
沈惊鸿接过小刀,刀柄缠着圈旧布,是李妈妈自己缠的,布纹里还沾着松香。她捏着刀在断篙上划了划,锈迹蹭在篙身的黑泥上,露出底下的木色——是桑木,和父亲演武场的枪杆一个材质。“妈妈怎么知道……”
“我爹原是军里的鼓吏。”李妈妈突然说,声音低得像落雪,“后来伤了腿,才退下来教琵琶。他说‘兵器和乐器一样,都得用心养’。”她指了指沈惊鸿怀里的小刀,“这刀原是他的,用来削鼓槌的。”
沈惊鸿的指尖颤了颤。原来李妈妈虎口的疤不是被锐器划的,是常年握鼓槌磨的;原来她揉弦的手势里,藏着鼓吏打鼓的稳劲。她把小刀揣进怀里,贴着兵法残卷的位置——那里好像突然暖了些,像父亲的手按在她背上。
寅时的梆子声刚落,沈惊鸿攥着断篙溜出柴房。雪后的月亮很亮,照得后院空场像铺了层银。场边的老榆树落光了叶,枝桠上挂着冰棱,像串没点燃的灯。她想起父亲说“寅时的气最沉,练枪能聚劲”,便在空场中央站定,深吸一口气——空气里有雪化的潮气,混着远处码头的鱼腥味,竟让她想起演武场的晨露。
她举起断篙,试着扎“定枪法”。桑木的篙身在手里沉甸甸的,篙尖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,像条蛰伏的蛇。父亲教她“定枪要像钉钉子,脚要稳,腰要活”,她调整着站姿,冻裂的脚底板踩在雪地上,疼得发麻,却站得越来越稳。
“喝!”她低喝一声,篙尖猛地向前刺出。没有枪尖划破空气的锐响,却带起一阵风,吹得榆树上的冰棱“叮咚”作响。她想起父亲在演武场教她“刺要直,像箭射出去,不能偏”,便一遍遍地刺——刺向月光里的树影,刺向空场的石碾,刺向心里那个“通敌”的罪名。
断篙的木刺扎进掌心,她没在意。虎口磨得发烫,她咬着牙继续——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,才发现空场的雪地上,被她踏出了个深深的脚印,像个没写完的“守”字。
回到柴房时,李妈妈已在石桌上摆了碗热粥。是用碎米煮的,上面飘着点咸菜,是她从自己的份例里省出来的。“练了两个时辰?”她看着沈惊鸿汗湿的额发,“桑木太硬,伤手,下次垫块布。”
沈惊鸿捧着粥碗,热气熏得眼睛发酸。粥里的碎米沉在碗底,像父亲书房里没磨完的墨。她想起母亲总说“热粥能暖身子,也能暖心思”,便小口小口地喝着——粥很稀,却带着烟火气,是她进教坊司以来,第一次吃到热东西。
“老鸨让你去前院伺候。”李妈妈收拾着琵琶,“王员外今天来,听说喜欢看姑娘弹琵琶。”她把断弦的地方用丝线缠了缠,“弹不好也别慌,他喝多了,听不出好坏。”
沈惊鸿放下粥碗,看见自己的手——掌心的木刺被血裹着,像嵌了颗红豆,却比昨日稳了些。她拿起琵琶,琴身的凉透过指尖传上来,这次却没觉得冷。
前院的正厅里烧着炭盆,暖得让人发困。沈惊鸿站在廊下,看着厅里的王员外——他穿着锦缎袍子,领口沾着油渍,正搂着个姑娘喝酒,手里的酒杯晃得厉害,酒洒在衣襟上也没察觉。老鸨在旁边陪着笑,脸上的脂粉被热气蒸得发亮,像块化了的糖。
“让那新来的丫头进来。”王员外打了个酒嗝,眼睛在廊下扫了扫,落在沈惊鸿身上时亮了亮,“这丫头有股野劲,我喜欢。”
沈惊鸿抱着琵琶走进厅里,炭盆的热气扑在脸上,冻裂的皮肤刺痒得厉害。她刚要跪下,王员外却摆手:“别跪,弹首《醉花阴》听听。”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溜来溜去,像沾了油的苍蝇,“听说你是罪臣之女?沈都虞候的女儿,怎么落到这步田地?”
沈惊鸿的指尖在弦上顿了顿。父亲的名字从这种人的嘴里说出来,像被脏水泼了。她深吸口气,拨动琴弦——还是没揉出“风吹芦苇”的软,却把《醉花阴》弹成了裂江的浪,有股子不肯低头的劲。
“弹得什么玩意儿!”王员外把酒杯摔在地上,碎片溅到沈惊鸿的脚边,“跟你爹一样,都是硬骨头!”他伸手就要抓她的头发,却被突然闯进厅的人撞了个趔趄。
是教坊司的杂役,跑得满脸通红:“老鸨!北境……北境的镇北军来了,说是要找个会敲鼓的丫头!”
厅里瞬间静了。老鸨的脸白了白:“镇北军来教坊司找丫头?没搞错吧?”
杂役喘着气:“领头的是个偏将,姓萧,说是前几日在润州城外见过个丫头,用锦缎绊马索救了人——他要亲自来挑!”
沈惊鸿抱着琵琶的手突然抖了——前几日在润州城外救女童时,她用的正是教坊司的锦缎被面。那个骑黑马的偏将,眉眼像极了父亲常提起的镇北军将领。
王员外骂骂咧咧地站起来:“什么镇北军,敢搅老子的兴!”
老鸨却突然笑了,一把推开王员外:“军爷要来,是天大的福气!快,把这丫头带下去梳洗——萧将军要是看中了,咱们教坊司也能沾光!”她说着就要拉沈惊鸿,却被沈惊鸿避开了。
沈惊鸿看着厅外的晨光,突然想起李妈妈的话——“江里的东西,能漂到岸边,都是命硬的”。她攥紧了怀里的琵琶,断弦的地方硌着掌心,却不觉得疼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