若未得石像妖异之力襄助,纵使万般不甘,为保日后富贵荣华,柳氏或尚能忍辱应承。
然今时不同往日——那尊吞吐血食的“常乐尊者”已盘踞佛堂,柳清雅手握此等邪异倚仗,早将李牧之的威吓视若尘泥。
李牧之世子名位虽重,然侯府权柄终究悬于老侯爷掌中。
初闻“换嫡”之言,柳氏确如遭雷霆贯顶,惶然无措。
待心神渐定,细察关窍,便洞悉此乃李牧之独断虚言。
陆婉婉不过微贱婢妾所出,李毓纵有几分薄慧,终究是庶孽根苗。
安儿不日便将受尊者点化,灵智骤开,慧光盈室!
届时辅以己身高贵出身,兼得石像背后莫测手段——纵使李牧之再生易嗣之念,又岂能撼动嫡脉根基分毫?
李牧之踏入柳氏院门前,心下早已料定此番谋算必成空局。
柳清雅此人,目光如豆,心窍若针孔,素来只死死攥住眼前三寸得失。
但凡她胸中能容半分丘壑,懂些权衡进退之道,又岂会将安儿纵容成如今这般朽木难雕的模样?
陆婉婉候在廊下,见李牧之面色沉郁拂袖而出,心下微叹,移步上前欲温言宽解。
她本欲告知李念安钻研机关图谱的罕有热忱——那孩子今日竟肯对着一卷书枯坐半日,岂非枯木生苔的吉兆?
然话未及半,便被一阵疾风骤雨般的足音与厉叱生生斩断!
原是柳清雅追了出来。
白日里她遣杨嬷嬷处置“药渣”、筹谋“血供”诸事,一时未顾上安儿。
待李牧之去后问起,贴身丫鬟战兢兢回禀:大少爷竟去了陆姨娘处!更道出安儿沉迷那劳什子机关图谱,折腾得满屋木屑狼藉。
陆婉婉赠此杂书,本是一片苦心。
她深谙孩童心性,欲以机巧奇趣为引,诱其渐近笔墨之道,如引蓬草扶风,终入正途。
然此刻落在柳清雅眼中,不啻淬毒匕首!
她只道李牧之明赠图谱,暗藏祸心——定是要诱得安儿沉湎“奇技淫巧”,荒废正经学业,自毁根基!好为那庶孽李毓腾挪承嗣之位!
毕竟此书,明明白白担着“世子所赠”的名头!
“好个‘步步为营’!”
柳清雅齿缝间迸出冰碴似的冷笑,凤眸剜过婉婉煞白的面容,直刺李牧之,继续道:
“机关奇技终非正道,尔等是想养废我儿,断他青云路么?”
眼见柳清雅这般状若疯妇、蛮横无理的模样,李牧之顿觉唇舌皆倦。
既已认定他包藏祸心,那便由着她溺子成癖!
至于李毓记名之事——就此作罢。
他拂袖转身,玄袍广袖在暮色中划出冷冽弧光,再不欲与此等愚妇多费半字。
横竖安儿顽劣难扶已是阖府皆知。
纵使庶子承嗣有违礼法纲常,较之放任此等朽木执掌侯府基业、招致倾覆大祸,倒不如拼着担些物议,强扶李毓上位!
左右这嫡脉废弛之态,明眼人谁不心知肚明?
可笑柳氏蒙昧自蔽,犹自挟着那点微末旧情作势!
真当阖府皆要仰她鼻息,忌惮那虚无缥缈的十六公主香火情不成?
竟痴妄到以为纵将安儿养成废人,侯府金印也必落其掌中——殊不知这深宅大院里,缺了什么也不会缺承嗣的血脉!
李牧之正值壮年,广嗣延祧不过旦夕之事;老侯爷膝下枝繁叶茂,庶支侄孙中早有峥嵘头角。
满庭青葱子侄,哪个不堪琢玉?偏她紧抱一根蛀空的枯枝,还当是撑天的梁柱!
待柳清雅携一身戾气拂袖而去,陆婉婉方欲近前温言开解,却见李牧之倏然抬首,眸底寒潭凝冰。
未待她启唇,那沉冷之声已割裂满室残寂:
“不必再劝。”
他玄袖如垂云压向案几,指节叩在檀木纹隙间,字字如铁钎凿石,继续道:
“自今日始,毓儿便是侯府承祧之人。
纵违礼法纲常,此志——再无转圜。”
李牧之凝着陆婉婉惊惶的眸子,将前番谋算与今朝变局和盘托出:“原欲使毓儿记名柳氏,全其嫡子尊荣。你素厌侯府樊笼,本可携幼子隐于市井,你我作寻常布衣夫妻……”
他喉间涩然一滞,继续道:
“然柳氏冥顽若此,此路已绝。
自今日始,你需长居府中。
毓儿既为承祧之人,生母岂能游离宗谱之外?”
见婉婉面色倏白,他声转沉凝:
“柳氏刁难自有我寸步不离的羽翼相护。
她母子纵有蛇蝎心,也难越雷池半步!”
语锋微扬,点破更深依仗:
“老侯爷当年便是庶子夺嫡,但凭雷霆手段掌印。
太妃更恶柳氏蠢钝——昔年便想让安儿随我赴任,便是想斩断那溺子毒藤!
可惜,柳氏不愿,故此当年只有我带着几个随从来长亭县赴任。”
他眼底掠过一丝讥诮,道:
“二老眼中,侯府基业唯能者居之。
你这般冰壶秋月之人,恰是太妃心头至宝。”
陆婉婉唇瓣轻颤,素手无意识攥紧袖缘,喉间溢出的字句零落如碎玉:
“老爷…妾但求毓儿此生远离权柄漩涡!安儿分明尚存转圜之机,何苦……”
话未说完,李牧之玄色广袖已如垂云压下,掌心温热裹住她冰凉指尖,道:
“你心间丘壑,我尽洞明。”
他眸底寒潭映着烛火,字字凿入沉寂:
“柳氏所恃,无非十六公主拜入仙门前所赠之物。”
一声冷嗤似冰棱迸裂:
“仙缘遗泽固可护她百岁安康,然夺命害人?怕是不能!”
陆婉婉唇齿微启欲言,触到李牧之眼底冰封的厉色,终是垂眸噤声。
柳清雅一路拽着李念安腕骨疾行,指尖几乎嵌进他未消的红肿里。
廊下灯笼将母子扭曲的影子投在青砖上,她淬毒般的詈骂撕破夜色:
先斥李牧之薄情寡义,再骂陆婉婉包藏祸心,字字如淬毒银针,直往稚子耳中扎去:
“那对贱婢母子,早盯着你的嫡位咽涎水!
今日赠书便是第一步,专要诱你堕落,好替那野种铺路!
你那父亲早被陆氏贱婢掏空了心肝!”
喉间迸出尖利冷笑,继续道:
“什么严加管教?分明要拿戒尺打断你的脊梁,好给那野种腾出承嗣之位!”